终于脱出了那笙月台,我服下一枚二师兄炼的灵台清,顿觉得一团浆糊的脑袋轻松了许多。我的那个以毒术和迷术闻名仙界的二师兄炼出的灵台清能解千百种媚药迷药,要是他知道我用灵台清来醒酒,必定是要扒掉我一层皮才能罢休的。
白玉凝脂般的笙月台散发着莹润的白光,在辽阔的荒狐野上温和地亮着,就像漆黑天幕下的明月。我回头看了看歌舞锦绣的笙月台,跨步走入面朝的这一片广阔的花海。
沧海花的海洋。
笙月台是与洪荒泉相接的,却也不是临泉建台,之间隔了那么几里,就是这泉边几里,开满了一片雪白的沧海花。硕大的柔软的花朵玉立在紫绿色的根茎上,在岑白的月光下半透明的花瓣可以隐隐约约见着纤细的脉。
我想若是从空中看下来,必然是一黑一白两个圆并挨,师父说,圆是这世上最美的形状,没有残缺,没有软肋,完美无缺。洪荒泉宛如一面漆黑的镜子,周围洋洋洒洒落了一圈雪一样的花环,笙月台在一边散发着温和的白光。
我走进花海,夜风拂过,一片沧海花层层浮动,就像起伏的回生海荡漾着波光。
一阵琴音。
且悲且喜,忽近忽远,又悠扬又空灵。我听在耳里,仿佛听见红尘浩大岁月悠长。
我闻声过去,看到那花丛间的剪影。
月光下那淡淡的人影仿佛一块墨迹,溅在仙庭、幽冥和红尘的交界处。本该肃杀的眉目却温和又宁静,执一把暗红的古琴,默默地弹着。弹着时光、弹着淡然情长,弹着坦坦天命。
魔君长谲。
我看着他,有种莫名的感觉。明明是那么柔和的轮廓,我却感觉有扑面而来的悲伤和绝望要将我卷入,只要陷入,便是尸骨无存。
他那漆黑袍角锦绣其上的血色花朵在之前看来华丽又妖娆,像燃烧的火焰。然而此刻,那铺展的长袍上艳丽的花朵与他周围的沧海花开在一起,色彩浓丽,线条却柔软。我惊讶地发现,居然绣在魔君袍角的,是这不华丽也不高贵的沧海花。
沧海花是属于红尘的花,它无法在仙庭开放,亦不能在魔域绚丽,它开在浊浊凡尘间,红尘沾染,不该绣在魔域之君的衣角上。
一曲未终,琴音却戛然而止。
我原本正聆听悠悠乐律思绪飘在九天之外,此番突然寂静下来,我下意识地看向长谲,却倏然撞进那一双冷漠的眼,紧紧地盯着我,像要用目光把我的皮肉都刮下来。
那双眼,明明上一刻还温和而惆怅,深深的淡淡的悲伤将它染得很漂亮。
我身上有师父湮愔上神亲手烙下的印记,等闲人莫说离百步之遥,就是肩并肩站着也是察觉不到我的。然而眼下,我停在离长谲三百步之远花丛中,我又穿的白衣,在夜色中根本不打眼,他却能准确地捕捉到我的眼睛。真是惊人的洞察力。
现下这情形,应该算不得偷听被逮的吧。我只是饭后出来散步偶然路过而已。
我遥遥向他点了点头,便要迈步走开。
下一秒,一双手从背后揽住我,生生将我扳过身,冰冷窒息的唇就狠狠压了上来。然后温热的舌便乘着我惊愣的当口冲破我唇齿的桎梏,长驱直入。那人的唇真真是一片冰冷,里面却火热,要把我灼伤。滚烫的情 欲中弥漫着浓厚的绝望,将我笼罩。
我愣愣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一时间好像时光彷徨,竟不知道那人是谁。
这个吻太恍惚,前世、前世、再前世,纷乱的画面在我脑中剪切拼凑成画面,又断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是燕国国师?北戎皇子还是丞相嫡子?
数千亿凡世……到底给我纪虞留下了多少多少?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正死死地环着我的腰,勒得我几欲喷血。我调集仙力于双手,猛力推去。仙力点在他身上,如杯水融进汪洋,毫无波澜。我奋力挣扎,像溺水的精卫,已经被漩涡抓住,再不脱离……就只能万劫不复。
我强定心神,心中结印,便想唤出流火。
已经滚烫的舌突然退了出去,死死禁锢着我的手也松开。
漆黑的发,漆黑的眼。艳丽的沧海花灼灼盛放在漆黑的袍角和领口,簇着那张漠然的脸,冷静如咆哮谷底的霜雪。
他是魔域君主,魔君长谲。
我是栖梓山,神君纪虞。
此时我们身处的不是喧嚣红尘,而是仙庭南荒荒狐野,笙月台洪荒泉间沧海花海。
总是不明,分明是比那些人遥远完美太多容颜,却为什么竟会混淆?那离我很远很低矮的红尘纠缠,却为什么在这时一幕幕重现,伴着深入骨髓的疼痛?
长谲站在我一步之外看着我,漆黑的眼底映着冰凉的月光。一步间,隔着万水千山。
“原来,我是认错人了。”
这是长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多久之后,光阴滚滚而过,三途河畔彼岸花开得真真耀目的大春分那日,凡界浊气袅袅升腾。三途河血红的河水之上奈何桥头,长谲还是这身绣着沧海花的长袍,狭长的眼珠静静,只余下一抹情天恨海燃烧殆尽的灰烬。他对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他说的是:原来,我竟是认错人了。
所以说,天命这个东西啊,真真是让人,只能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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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真是写得极其欢脱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