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雪
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碌碌无为,平淡无奇。安静的毕业,工作,结婚和生子。早些年缺乏锻炼,老来身体日渐疲乏,没能度过七十大寿,感到生息一丝一丝抽离身体,自知大限已至。
罢了,也算儿孙满堂,没有遗憾。
安静闭上眼睛,不知会是死神还是黑白无常?
该如何去形容那种感觉呢,像是被淹没在深色的怒涛里,醒来,却是在不知名的被阳光照耀的搁浅海滩。
我困惑的再次睁开眼睛,迎接我的,却是陌生的天花板。
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
我在这个冷清的小院子里,呆了十二年。
终于能够逃离小块天地的时候,迎接我的人却个个手持兵刃,刃上红色艳艳。
为首的人身材高大,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仿佛在估量一个稀罕的玩意:“果然是个妖怪,竟然天生白发红眸。”
“头儿,杀了吗?”
“不,把她带走。卖给那些权贵当个宠儿,应该能赚一笔。”
我被一个小个子的男人粗鲁的提了起来,他一边大力揪住我的脖颈,一边囔囔:“听话点,安静点。”
我只是瑟缩着身体,尽量加大步伐,让自己能跟上他的速度。
离开这里的喜悦变成熄灭的火苗,我突然对未来冷漠了下来。
一行人还没有走多远,像飘落而下的花瓣,被行人一脚踩碎在泥土里默默无息,我周遭本密不透风的人墙慢慢倒下,原本提着我的人也似坏了心的木偶,失去重力瘫软了下来。
我营养失衡的身躯抵挡不住成年男子的重量,被一把压在了地上。男人身上血腥气和体臭味结合在一起,近距离的接触让我难以忍受。
我像笼子里奋力拍打翅膀的幼鸟,伸出两只干瘦苍白的手,努力想把我身上的人扒开。
待我好不容易推开身上的肉块,大大的呼吸了一口,直起身子,视线里出现了另外一道人影。
他似正要上前来帮我,却没料我先一步挣脱了桎梏。
诡异的寂静在两人中发酵,良久,眼前的青年终于开口道:“姑娘,你还好吗?”
“……”
“可是伤到哪里了吗?”
“……”
“姑娘?”
“下……下雪……了吗?”长久不开口跟人讲话,我的声音破碎嘶哑,与迟暮的老妇人无异。
青年微微一愣,但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刚过立秋,离下雪还有段时日。”
“哦……哦。”我疯魔一般看着眼前的青年,压根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
此时,两青衣小童靠了过来,其中一个道:“公子,查看过了,无一活口。”
青年点点头,看着我,似在思考什么。
“公子,她是……”
青年摇头,沉默了片刻道:“先离开这里吧。”
待我的大脑终于能够正常运转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人小声的交谈:“哇,这姐姐好可怕,眼都不眨的盯着公子,好似要把公子吞了似的。”
“是啊。头发和眼睛颜色也好奇怪。”
我愣愣的回头,只见两名垂髫小童,正立在不远处。触及到我的目光,两人都被吓了一跳,登时噤声。
我这才察觉到不对,有些惶然。
我这是在哪?
之前发生了什么?
我们这是要去哪?
他……
我有些木然的将视线转了回来。
他是谁呢?
他叫什么呢?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呢?
我……我……
我看着青年的背影,有些不可思议。几秒前还慌乱的心,一下子被抚平了所有的褶皱。
想必是客栈之类的地方吧,青年推开门,我看着青年灵活的转动坐下的轮椅,带着笨重的轮椅从略高的门槛上飞过一般。我看着他的动作,想着上前帮忙,但身体和思维像断开了一般,直到青年完成一系列的动作,我都没能重夺身体的控制权,只好讪讪然的也跟了进去。
一位身着黑色襦袍的中年人走了上前,对青年十分看重般,一叠声的打着招呼,眼睛却时不时看向我。
“大捕头你回来了?你这是上哪了?你身后这位是?”连问了三个问题,却只有最后一个才是真的问题。
青年回首对上我的目光,惊雷霹雳般,我的心重重的一跳,我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血污泥污混杂的脏乱裙摆。
“你说村东头的陈家?这个姑娘,邹某却是从未听陈家人提起过。”
“有劳邹掌柜了。”
中年人满嘴“哪里哪里”的离去了。
青年转身,对两名童子示意。
“阿三你去寻一件女子衣裳。老四你让小二烧一些热水。”
“是。”两名小童很快明白自家公子的用意,一溜烟的不见了。
我依旧低着头,双手搅着自己的下摆,对自己的脏乱有些无所适从。之前被关在小小的方块之地时,沐浴对我来说是一件跟吃肉一样奢侈的事情。通常都是我忍无可忍了,会央着一直为送饭过来的人给我一盆冷水。
十几年来,我习惯了。
可为何今日,这么让我无法接受?
“姑娘?”
我抬起来,映入眼帘的是青年如华山之巅积雪般的面容。
不染一尘,恍若谪仙。
我仿佛闻到了自身长久不洗的味道,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青年微微一愣,语气轻柔下来:“热水已备好,姑娘先去沐浴洗去风尘吧。”
“多谢……”本来想说多谢公子,但出口的声音暗哑难听,我慌忙闭了嘴。
一时之间,我非常想找个地洞。便头也没回的跟在小童身后,上了二楼。
小童俯首作揖,笑着说:“姐姐,请。”
我走了进去,听见了身后关门的声音。
画着清塘粉荷的屏风后面,偌大的一个木桶里热水冒着袅袅雾气。
我抱着莫名的心理,将自己里里外外、从上到下,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搓了个干净。原本苍白的皮肤因此染上了红晕,水珠在上面跳跃,鲜艳欲滴如同熟透的桃子。
原本也想洗干净自己的头发,可是水已经很是污浊,我也不知古人是如何清理这一头长发的,只能简单的过了遍水,起身擦净了周身的水珠。
我摊开放置在一旁堆叠整齐的衣裳,是一件朴实的水蓝色襦裙。我将丝绦在腰间系好,有些苦恼的拢了拢厚重的湿发。
干脆剪掉吧。
我这么想着。看着那黯淡无光的银发,有些黯然。
好奇怪,明明以往都没有在意过。
推开门,发现一青衣小童守在门外,听见声响,抬头看了过来。
我注意到他腰间别了一把剑。
“那个……”踌躇了会,我开口询问道:“可以……帮我个忙吗?”
青衣小童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我。
“能……用剑,帮我把头发……剪……断了吗?”我断断续续地道。
青衣小童的神情,像是观望到了一朵昙花在盛开最唯美的时候被人突然一刀斩落。他愣了愣,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答道:“铁儿用剑还不熟练,怕伤到姐姐。姐姐还是去问下我们公子吧。”
“哦……好……”我有些惶然无措地点了点头。跟随在青衣小童身外,慢慢走下阶梯。
因为长时间的囚笼生活,我的腿部肌肉很是脆弱,基本没有走过路。之前跟着青年一路走来,仿若神力,现在没了加持,沐浴之后,顿感疲软。我扶着扶手,一步一步,如老龟漫步。耳边似有喧闹声音此起彼伏,但我专注于脚下阶梯,也就没有在意。
待我好不容易下完了本来就不长的十几层阶梯,抬头第一件事,便是如同怒海中的一叶小舟寻找陆地,寻觅那道清冷的身影。
“姐姐,公子在那边。””青衣小童拉过我的衣摆,一路披荆斩棘一般,穿过重重阻碍,来到了一处靠窗边的位置。
白衣青年一头乌发如同乌鸦安静收拢在背的黑羽,偶尔微风拂面,带动的发丝如同我心底正在蜿蜒蠕动的暗黑欲望,痒痒的。青年手握杯盏,眼睛透过杯沿,似延伸到了窗外秀丽的景色,又似连接到了更远的万水千山后的,那个人。
我看着那半边剪影,不忍出声惊扰。青衣小童却开口:“公子,这位姐姐洗好啦。”随即,笑嘻嘻的立在一旁。
青年似早就听闻有人靠近,淡然的回首,却在触及我的瞬间,秋水的眸子里荡漾出些许波纹。
我不太确定,但或许那是,惊艳?
“姐姐,你坐呀。”小童清脆的声音响起,切断了我苍蝇黏着花蜜一样吸附在青年身上的视线。
我回过神,注意到小童在示意青年对桌的一面时,连忙摇了摇头。
“姐姐不坐?”
我又摇了摇头,异常的坚定。
小童看了一眼自家公子,便乖巧的闭上了嘴巴安静作壁上花。
青年并没有强迫我坐到对面,我就站在他几步之遥的地方,鼻尖似乎闻到了青年身上清雅的气息。我低垂着头,看着我跟他之间的距离,想到我已清洁干净,就莫名的有些按耐不住。
“姑娘,不知如何称呼?”
“……”
“姑娘?”
“……妖……”说完一个字我猛然惊觉,把剩下的一个“怪”字给咽了回去。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说什么呢!即便没有名字,现想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何偏偏要说妖怪。
“妖?”小童眨巴着大眼睛。
快,现想一个!
我蹙着一张脸,却发现大脑此刻一片空白。
“姐姐?”铁剑略微讶异,怎么感觉眼前的姐姐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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