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昂姆
昂姆睁开双眼，晨晓之时便一如既往地从睡梦中醒来，唤醒他的既不是缕缕撒进屋内的细碎阳光，也不是扭曲树丛间传来的清脆鸟鸣，而是他腹中这难抑的饥饿。
　　从地上翻身而起，揉了揉睡眼惺忪的脸庞，昂姆拿上工具跟装备，摇摇晃晃地走出简陋的住所，出门前检查了一下屋顶跟地板，应该花时间找材料给好好修一修了，一直有飞鸟不断叼走屋上的芦草拿去筑巢，现在屋顶有一大半的面积处于露天状态，平日天气炎热时会有毒辣的阳光透过树梢照进屋内，天气阴沉时也没法遮风挡雨，本来就冬凉夏暖的屋子在这些情况下更是雪上加霜。
地板也必须得到修缮，一开始建屋的时候，没人愿意借给昂姆锋利的木锯，他只能自己做了一把粗制滥造的石斧，一点一点地砍倒几棵林子里的枯木，搬回来当板子铺到地上，但是这些干薄的木板却经不起长年累月的踩踏，这几个星期内连续被昂姆踏出了几个破洞，每当昂姆就着草席躺在地板上睡觉时，屋底下的水潭总会穿过破洞向他的身体传来透骨寒气，令昂姆瑟瑟发抖，总是在半夜里不自觉地惊醒。他摇了摇头，决定先出门填饱肚子，再考虑住处的舒适问题。

栖息在旷阔的湿地沼泽里，不愁找不到赖以生存的资源与食物，昂姆在高处抬头看向扎据在几公里之外的部落村庄，村庄里的人们有着各式各样丰富的生存技巧，自己全都是从他们那照猫画虎地学来的，人们在开扩的土地上种上各种各样的庄稼水果，这些植物统统都喜阴耐洪，有着强悍的韧性，只能够在沼泽这种水源充沛的地方形成生长，而且一旦在地里跟树上种植完毕，接下来就几乎不需要什么打理了，即使经过洪水跟暴雨的浸泡侵袭，它们在大水褪去后又会重新焕发出生命力，丝毫不影响丰收时的产出质量。昂姆最喜欢吃一种叫做娄哒米的庄稼，它的稻壳非常粗糙，握在掌心上能把人的指头给磨出老茧，但是一旦剥开外壳，把里面的米取出来放进锅里混着雨水炖煮，就能够得到一颗颗带有水果香味的雪白米粒，口感绵软、晶莹剔透，滋味不亚于蟹肉，昂姆只有几次罕见的机会才能偶然享用，但这村庄里的人几乎天天都能吃，这让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怨愤不平之色。除了种水果跟庄稼之外，村子里还有人会饲养家禽，狩猎野鸟，捕鱼捉虾，他们的装备虽然也都是自己手工制作的，但是无疑质量跟档次上都要比昂姆的要卓越，捉鱼的人可以划着小船进入沼泽的深水区捞捕，他们用富有韧性的渔网从碧澄澄的绿水里捞起一网网沉甸甸的鱼，肉质比较肥美的带回村子后便直接煎了吃，或者做成一锅令人垂涎欲滴的鲜美鱼汤。肉质相对干柴而缺乏鲜嫩感的鱼便剥去内脏，挂起晒干，接着用盐腌制成咸到要命的鱼干，留作冬天过季的存粮。昂姆还见过村子里的人狩猎过凶猛的鳄鱼，鳄鱼会像安静的杀手一样潜伏在岸边浑浊的水面之下，张开血盆大口用尖锐的牙齿把猎物拖下水，再凶残地撕咬，昂姆有时爬在树上摘野果吃，能够看到不少块被浊血染红的河水，还有难以辨清的浮尸残骸，村民们挑出最勇敢跟无畏的壮汉，驾船驶入凶险的河流，把鳄鱼最爱吃的诱饵抛进水，诱饵上则连着几乎扯不断的韧线，把鳄鱼从水里捉出来后，他们把长长的棍子卡在鳄鱼的上下嘴吻之间，让它无法合齿进食，就这么活活饿死，接着再剥下鳄鱼粗糙坚韧的幽绿外皮，挂在村子里以示展览。他们甚至还允许昂姆进行触碰，那是昂姆摸过的最鲜奇怪异的鱼皮，就像在摸菱角分明的嶙峋怪石，起伏有致的表皮曲线令人触手难忘。

除了捉鱼，村民们还可以蓄养成群结队的家猪跟水牛，用精细充足的饲料把它们喂的膘肥体壮，昂姆甚至觉得那帮家畜吃的比自己都好，他有时半夜还悄悄溜进村子的畜圈里跟猪牛抢吃的，但怎么抢都干不过对面，回来时被猪给拱的一身青肿，后来昂姆也想着自己饲养一些家禽，不过当然是那种需食量较小的，大的他可承担不起，若是成功了，那岂不是能够做到自给自足？而事实果然没有给他希望，他花掉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贝壳币从村民那进了一只母鸡跟十几个鸡蛋，连续几个星期心力交瘁地守在母鸡身旁等着孵出鸡崽。但还没等孵出来母鸡就死了，原因大概是死活不肯吃昂姆自己给它的饲料，昂姆急了眼，不愿自己的付出就此付之东流，他亲自坐在窝里想用体温把鸡仔给孵出来，结果一天夜里因为劳作回来后太困，迷糊之中撑在鸡蛋上面的臀部一下子就塌了下去，他感到自己的腚一阵湿滑，还想着自己是不是拉了，最后发现自己只得到了一窝碎掉的蛋壳跟蛋清。

昂姆所居住的仙女沼泽大约划为三个区域，第一是烂泥区，这片区域顾名思义都是恶臭发烂的湿泥，但也有一些连绵数里的芦苇地，人们用来铺屋顶的芦草就是从这里获取，取下来筛掉水分后便又柔软又干燥，是建屋材料的不二之选。此外，地上杂草丛生，湿土黏稠，蚊虫遍布，每走一步身体就会被烂泥给吸沉下来，若是越慌乱地挣扎，双脚就会被越快速地沉沦吞噬，直到最后寸步难行，必须得喊人把自己给拉上来，烂泥有深有浅，但比较难看出来，只有对沼泽了如指掌的人才能够无畏地在此踏行，昂姆也算得上是其中之一，毕竟他这辈子都在沼泽里度过，虽然烂泥区很贫瘠，除了昂姆住在边缘外便无人定居，但是可以在这里找到很多的青苔与青蛙，可以拿回去做成食物，青苔可以做成凉拌菜跟汤饼，青蛙则能烤着吃，尽管肉少味劣。第二则是深水区，这里是人们主要捉鱼跟沐浴的地方，里面能够获取的资源也最多，各种娇翠欲滴、生气勃勃的野生植物都生长在河边，人们会来这里摘一些草药拿回去给孩子治病，各种新鲜多肉的大鱼跟鸟类都从这里捕捉，村民们在水边建立起了水车，通过引入水源来灌溉农田庄稼，一些水用干净的沙石过滤之后能够直接给村民喝，即使不煮沸也不必担心里边会有寄生虫。昂姆没有这种待遇，他只能放几个木盆在门外等待天降的雨水，有时风暴若是把木盆给掀翻了，他口干舌燥之下只能去吮吸沾满了露水的青草。第三就是昂姆所在的浅水区了，这里的资源没那么丰富，但是相对来说也不算少，一条条潺潺流动的小溪就像透明的飘带一样静躺在大地上，溪流里可以捉到小鱼小虾，还有一些不算特别肥美的螃蟹跟河螺，昂姆拿出自己削尖了的木棍，静静地蹲守在河边，一旦发现有鱼从水底里顺着溪流游过，他便眼疾手快地扎刺下去，收回木棍时往往尖头上就贯着一条还在挣扎弹动的小鱼，昂姆洗净尖头上的血迹，又连续捉了几次，他的狩猎技巧算得上精湛与成熟，出门捕鱼打猎很少会空手而归，这点连部落里最看不起他的人也不得不认可。

捉到数量勉强能拿来当一顿早餐的食物后，他在溪流便支起一团小火，把鱼虾用树枝串起来烘烤，鱼肉跟虾仁被他烤的色泽金黄，味道吃起来还不赖，只可惜每一只的肉量都少的可怜，大都是扎嘴的鱼骨跟细碎的虾壳。昂姆看着自己手头上性能堪忧的装备，他用来射猎野鸟的弓箭是用老树身上的枯木做的，色泽暗淡，手感无力，比孩童的玩具强不了多少，弓弦的丝丝线也是别人用剩不要的次品，缺乏紧绷的弹性，这样的弓箭既射不快也射不远。他很想为自己配上一副猎手专门使用的强弓，离弦时能像流星一样追上猎物并贯穿它们的胸膛，可是他哪里能搞来优质的材料？去拿什么跟部落里的村民们换？
　　唯有靠那个了。

沼泽里最常见的虫子就是水蛭，这玩意又黑又恶心，一接触到人的肌肤就会死死地黏在上面，用吸盘吮食人体身上的血，那种阴凉滑溜的感觉令人无比厌恶，昂姆自然也很讨厌这种东西，可偏偏就是靠它才赚了不少贝壳币，这种币在沼泽里是流行的硬通货，可以换到任何东西，它是用漂亮而又坚固的贝壳做的，人们在上面打磨穿孔，刻上沼泽人使用的文字，再用各种秘制手段使其耀发出鲜艳的色泽，润色出光滑的表面，其中需要集体协作的精力与技术，这样便有了流通与交换的价值，沼泽里的生活瞬息万变，遇到季节气候的迁徙变化便不得安稳，所以这种原始的市场行情也时刻在变化，不同东西的物价会出现上涨跟下降，所以不能直接以物换物，而是要繁琐先把自己的东西换成贝壳币，再拿贝壳币去换别人的东西。

昂姆钻进一块满是烂泥污水的深坑里，从头到尾把自己给脱个精光，只留一块遮羞的兜裆布，这种地方蛰伏的水蛭最多，人要是裸露着肌肤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呆上几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全身上下都会爬满密密麻密密麻麻的水蛭，从脚踝到额头处无一例外，就像把一个人丢进石油池里后再把他给捞上来，黑得完全看不清他本来的面目跟肤色了。待到日照杆头，昂姆从坑里小心翼翼地爬出来，尽量不压扁身上任何一只虫子，他先把自己手上的水蛭给甩干净，丢进一个麻藤织成的箩筐里，再把黏在自己两只眼皮上的给拔下来，这两只水蛭都让自己睁不开眼了。身上粘住的水蛭数不胜数，想全部清理下来得花上不少时间，要是有人能来帮帮自己就好了，尤其是后背这一块的水蛭尤其难摸到。尽管昂姆干的是又累又恶心的辛苦活，但他心情还算比较高兴，水蛭会吸走人身上的血，村子里的人都有些迷信，认为让水蛭吸走自己身上的一些血，既能够排毒又能够治病，把自己体内不干不净的东西都给清除掉，所以他们也需要昂姆定期向他们供应这玩意，对水蛭的收购价能开出不算微薄的价格。也很少有人能够像昂姆一样淡然地忍受以肉身诱捕水蛭的漫长煎熬。

昂姆背上一整箩蠕动的水蛭，向着村子的方向走去。他不声不吭，走进村子里时没惹出什么动静，但所有看见他的人都朝他投来了冷漠的恶意目光。这也难怪，昂姆早就习惯了。他天生弯腰驼背、身材佝偻，是个躯体畸形的侏儒，他今年十六岁，但身高只有七八岁孩童的程度，两条粗短的矮腿发育不良，脑袋却又生的比常人要更加硕大，鼻梁歪歪扭扭，一张粗厚的嘴唇总是不自觉地咧开，露出一口歪牙，一双眼睛几乎淡得看不出究竟像什么颜色，只觉得像两坨快要融化了的脏冰。皮肤则是死鱼一样的惨白颜色。部落里每一位见过他相貌的人都一致认定这世上没人能比他更加丑陋，还有人压根没料到这个侏儒能够活到现在，他看上去是如此地矮小与孱弱。只有昂姆才清楚，自己孱弱的外表下隐藏的韧性有多么顽强。

从来就没人告诉过昂姆他的父母是谁，只知道他们如今都死了，而且是在自己有意识能够记得起他们之前。在弱肉强食、崇尚蛮力的部落里，昂姆的出生自然是不被接纳的，他既连其他孩子所具备的强壮与健全都没有，理应一出生就被溺死丢弃，但当时恰好遇上禁戮季，人们为了适当讨好沼泽仙女而乞求风调雨顺，在一定时节内不得杀戮吃肉，昂姆侥幸避免了残害，被村里人不情不愿地用残羹剩饭给喂大，权当是浪费粮食饲养一头不能吃的家畜。

昂姆从小到大就在歧视与虐待中苟且求生，村子里没人给过他尊重与平等，当他被人无缘无故地拳打脚踢与恶语相向时也没人出来保护他，孩童们可以拿他当作猪狗一样骑在背上，让他肮脏的泥地里汗流满面地跪地前行，手里拿着赶猪的短鞭催他加快速度，周围的大人们见状会哈哈大笑，在他年纪小一些时，村民们还勉强允许他住在部落的村子里，由于沼泽夏季漫长而又湿热，为了乘凉降暑，村民们建造跟居住的房屋都有着特殊的格局结构，每家每户的房屋都分落得整齐有序，房子用轻巧的草料跟木料制成，房体不与地面连接，特意保持着一段距离，并且用坚固的木架悬撑在半空中，这样即使地势低洼，下雨涨水时也不用担心房子被淹。以前昂姆就睡在别人的屋子底下。等到他年纪大了一些，村民们逐渐看他越发不顺眼，把他给赶出村子任其自生自灭，大家甚至觉得他不配拥有姓名，只唤他叫“昂姆”，这是一种家畜发出哞哞叫声时的拟声词，意为他只能够跟家畜为列。

这个时候，部落里的族民们都聚在村子的中央开集市做交易，卖家开设摊位，把自家多余的物资跟工艺品拿出来想换一些贝壳，像以兽皮制成的衣裳跟靴子，一把把打磨锐利的兽牙匕首，几块线条粗犷但栩栩如生的动物木雕，用各种花朵与植物挤出来的液体染料。买家们则揣着腰包里富余的贝壳在集市里东张西望，对着摊主的商品挑肥拣瘦、讨价还价。喧哗聒噪的叫卖声与争论声此起彼伏。在沼泽里，部落民们使用的是湿地语，这种语言悠久古老，发音独特，也很符合当地的风格。不管是什么样的句子跟词汇从嘴里读出来都会有种湿糊糊的质感，显得沉闷、粘滞、连绵，像一个人始终含着一大口浓痰说话，而且末尾的音节总是被人们习惯性地拉的很长。

昂姆在集市里好不容易挤到一个空位，他就地而坐，把一箩水蛭摆到身前贩卖。逛集市的人们与他没有任何正常交谈，想买水蛭的人会提着个草袋走到他身前，手里递过几枚贝币，昂姆会直接把水蛭给他倒进袋子里，值多少便倒多少，有只水蛭不小心被一个买家给压扁了，昂姆被水蛭吸走的血溅到了他的手臂上，买家厌恶地骂骂咧咧，丢下一袋子的水蛭就走了，昂姆不知所措，追上去想把钱给还给他，那买家反倒踹了昂姆一脚，让昂姆趴在地上吃了回狗啃泥，昂姆委屈巴巴地回到自己的摊位上，装水蛭的箩筐不知道又被谁给踢倒了，黑溜溜的水蛭洒出来满地乱爬，昂姆手忙脚乱地把水蛭给装回去，但依旧无济于事，很多条没来得及抢救的水蛭都被路人给踩扁了。

卖了半天，他只得到预算收入的三分之二，手里的贝币加起来零零散散的，成色都有些污渍跟陈旧，不过昂姆认为这些也足够让他换到一张好弓了，他来到专门贩卖匕首、长矛、弓箭的摊位前，看中了一副用沼泽柳做成的弓，这种木材虽然不算坚硬，稳定性较为逊色，但木质有弹性跟韧性，而且表皮比较干滑，握在手掌上的触感相对良好，弓弦也是拿水牛身上的肌腱做的，高超的耐磨性可以频繁承受重复拉伸，而不用担心用久了会容易绷弦。最重要的是，这弓的长度跟宽度都很适合昂姆的臂宽，他也能像猎手一样拉动。

昂姆很久没开口说话了，他用嘶哑的嗓音朝着制弓的卖家问：“这弓要用多少贝壳来换？”卖家名叫巴扎克，他是这个部落里数一数二的制弓好手，村里人想要把趁手的武器都得仰仗他的手艺，不过巴札克平时为人就有些刻薄，对待昂姆更是没好脸色看了，他鼻子里哼出几口气，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回答说：“我的弓只卖给战士跟猎手。”
　　“我就是猎手，这是我要用来打猎的，麻烦你卖给我吧。”昂姆开始习以为常地用上了恳求的语气。
　　巴札克翻了个白眼，没有质疑昂姆这个矮小个能不能用弓打到猎物，而是说：“好吧，那就五十个贝壳币，一分都不能少，要成色最新最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