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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又是一个下雨的夜晚。
天上连绵的雨丝仿佛把黑夜融化了，连接到地面上，然后又四散开来化为冰冷的浓雾。在这片阴沉的夜幕下，不会有人注意到在这漫无边际的惨白色里还有一辆马车，正在它的归途。
马车里的正是凡多姆海伍家年轻的家主与他形影不离的高大执事。此时他们正斜对而坐，正好在这并不宽敞的马车里找到了离彼此最远的平衡。执事身旁放着小主人黑色的披风，上面隐约能看到的暗红色斑点，正是他们凌晨才启程返回伦敦的理由。可惜今天偏偏是个雨夜，又遇上浓雾，使得返程的路途变得更加的漫长。
虽然做着被称为“女王的看门犬”的工作，熬夜到凌晨还要被迫在暴雨中缓慢返程，对只有十三岁的夏尔来说还是过于劳累了。他以一个哈欠开头，以半声叹气结尾，困得只能半眯着眼睛不满地看向他的执事塞巴斯蒂安，“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回去？”
塞巴斯蒂安用手将窗上凝成的水汽抹去，扫了一眼便大概有了分数，他的语气里也带了点无奈。“看样子这场雨会一直下到明天，在雨势不减缓的情况下，到达府邸最快也要三个小时。只能请求少爷您耐心忍耐了。”
忍耐，说得倒是很轻巧。累积了一天的劳累在现在变成快要到顶的困意，而随着入夜温度也越来越低，突如起来的暴雨更是雪上加霜。夏尔往窗外望去，到处都被雾笼罩着，在这片黑暗中，既看不到走过的路，也看不到前行的方向，只有偶尔从前方漏下马车暗黄色的灯光，伴随着雨滴碎在马车顶上的啪嗒声，与他们一起在这无尽的路上摇晃。
就连雨声都那么的冷，冷得夏尔感觉自己的骨头就像是这些雨水凝固成的冰，硬却脆。
人类那一丝脆弱的天性本该指导着每一个同伴在这种天气相互依偎取暖，只可惜命运未曾眷顾他，而这辆马车里的另一位旅客也并不是人。
夏尔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在寒冷的雨夜里他的衣服略显单薄。他带着些许不满，又暗含了半丝未察觉的恶劣期待，瞥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塞巴斯蒂安。那个穿着羊毛双排扣大衣的可恶的男人，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冷，甚至还饶有兴致。
塞巴斯蒂安自然是理解这个时间对于人类的小孩来说实在是有点难熬，他用低沉而又像夜色一样柔和的声线提出了建议，“少爷您在马车里先小憩一会如何呢？”
这种来自无需睡眠的恶魔的建议，多少让人恼火。很显然他在这场困意与寒意的双重折磨中，扮演的角色是置身事外。夏尔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在这种又硬又晃的马车上，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短暂思索的沉默过后，塞巴斯蒂安的建议有了下一步，
“少爷您不介意的话，请靠在我的身上。”
他脸上挂着浅浅的标准微笑，甚至多了几分担心主人的老仆会有的忠心与恳切，完美的表情称得上是真诚。他那酒红色的眼睛沉稳而深邃，像有烛火摇曳一般，将那若有若无的炽热映照在了小主人的身上。
夏尔将视线从他执事的脸上移开，望向窗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在执事持续的注视中，自觉将撑在身旁座位的手收了回来。
“失礼了。”塞巴斯蒂安微微垂下眼眸，为了不碰头，轻手轻脚地弯着腰移动到夏尔身旁。
年幼的主人伴随着一声不情不愿的“哼”，故意一般用力直直往后仰去。虽然这个明显的恶作剧下一秒就被一双带着棉手套的大手稳稳地托住。塞巴斯蒂安无奈地将小主人的头放在自己的肩上，调整到最舒适的角度，“我提前叮嘱了梅林热好了洗澡的水，回到府邸稍作洗漱，就能马上休息了。”
稍微的靠近，便足以让塞巴斯蒂安感觉到了他的小主人现在似乎有点冷。他脱下自己的羊毛大衣，熟练地披在了主人的身上。
“现在只能请您披着我的外套，在此暂作休息。”
夏尔没有回答，只是马上闭上了眼睛。而被小少爷斜靠着的塞巴斯蒂安，正尽着执事的本分，正襟危坐，目视前方。
雨似乎变小了一点，就连砸在马车顶部吵杂的声音也变得清脆了一点。他们靠得那么的近，近得彼此间的空气也带上了塞巴斯蒂安身上若有若无的凡多姆海伍家洗涤剂的味道。夏尔身上黑色的大衣，还带着塞巴斯蒂安的体温，微热。在这带着寒意与凝重的空间，似乎与身旁的原主的气息连为一片，黑暗，宽广，温沉。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与他贴近。在这三年间，有那么多次他们在生死的边界紧紧相拥。他熟悉他猛烈奔跑时肌肉的律动，熟悉他黑色的发丝掠过脸颊微微发痒的感觉，熟悉每一次从高处坠落又跌入他怀抱的几秒等待。他当然知道，即使不会死，也没有正常人会将坠落联想到安全。可是如果从高塔上坠落是不可避免，那个最后一定会出现的黑色身影，又怎么能不是最有安全感的逃生舱？

夏尔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车窗外依旧是不停的雨与浓雾。而马车内，即使不用看，他也能感觉到被自己靠着的手臂的主人，是他凡多姆海伍家的执事，是他用灵魂换取的恶魔仆人。
在非紧急情况下，或者出于某些不得不服从的恶趣味，他们不曾这样平和地相互依靠。即使塞巴斯蒂安作为执事，每天服侍着少爷的沐浴更衣；即使塞巴斯蒂安作为恶魔，每次用他有力的手臂，抱着主人从困境中死里逃生。
他们不曾紧靠。
在今夜，暴雨与浓雾为他们悄悄拉上帷幕，在这个的小小的车厢内，他们的心或许可以有小小的交叠。
他没有枪，他也没有刀。
这里没有敌人。

Part 2
恶魔有着很敏锐的感官，即使他目不斜视，也能轻松地判别出来，靠在自己肩上的小主人并没有睡着。
气息与每天夜里听到的不太一样呢……
夏尔略微变深的呼吸试探着，而他回以无言的默契。
无需查看，塞巴斯蒂安也能感受得到，小主人的手有点僵硬地搭在自己的身旁，那戴着黑色手套的小手，离自己的手或许不到一英寸的距离。
啊，真是新奇的体验。即使作为恶魔活了那么多年，能与这么年幼的主人在雨夜的车厢内靠近的机会也是属实罕见。虽然抱着的场景倒是很常见，不过那都是事出有因。
不过这次也不能算没有原因。塞巴斯蒂安微垂着眼看了看身旁的少爷，在主人看不到的地方，眼里带着些许自满的笑意。食欲、性欲、睡眠欲，构筑起人类基础的三大欲求。连少爷最基本的睡眠欲都满足不了，怎么称得上是凡多姆海伍家的执事呢？
虽然现在看来，任性的少爷似乎有点难以入睡就是了。
塞巴斯蒂安已经习惯了自己主人对比同龄人来说也算是娇小的身体，但是当这位性格恶劣的小主人难得地闭上嘴巴，安静地靠在自己身上时，他还是不禁感叹。那么纤细的手腕，需要不断靠进食才能维持运动的身躯，真是脆弱的人类呢。
他低头，注视着夏尔微微颤抖的灰蓝色的睫毛，若有所思。
而闭着眼睛的夏尔也不觉得自己略微僵硬的肢体动作能逃过恶魔的眼睛，同样的，他也不认为恶魔能明白这背后的原因。些许不安搅动着他的内心，从他靠在塞巴斯蒂安身上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天秤的砝码彻底滑入对面的法盘。被困在这天鹅绒般的陷阱，是应该靠得更近，还是应该远离。
此时此刻，他为自己的过于袒露而感到一丝害怕。他并不能忘记，身旁是恶魔。这并不是献上灵魂就会忠诚的恶魔。或许他应该表现得更像一个主人，他需要更加的坚硬、冰冷，去驱使他，而不是同意靠在恶魔肩上睡觉。警惕拉着他清醒，而困意则扯着他下坠，这样不上不下的感觉，让他不禁暗暗地在心里骂了一句愚蠢。
“少爷，看来我的肩膀对于您来说，还是太硬了一点吗？”虽然塞巴斯蒂安不会读心，但是从小主人微微抿起的嘴角就能看出，他睡得并不舒坦。
夏尔扯了扯身上披着的大衣，坐直了身子，换上了一贯的抱怨神情，用颇有伯爵风范的语气说到，“靠在你身上比靠在马车座位上还更难睡着。算了，这种程度的疲劳我还是能坚持。我回到府邸再休息就好。”虽然他只能勉强半睁开的眼睛并不那么有说服力。
“啊，真是可惜呢。”塞巴斯蒂安露出遗憾的神情，语气里却带笑意，他的眼神柔和得不像一个恶魔，“我还想难得有机会这么近距离，欣赏少爷睡着的姿态呢。”
这样越界的发言，塞巴斯蒂安意料之中地被狠狠瞪了一眼。
“我可不想被恶魔紧盯着睡觉。”夏尔这句倒是真心话，即使现在塞巴斯蒂安看起来人畜无害，但谁能真正去约束一个恶魔下一秒做什么。这种警惕就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逼迫着他去一遍又一遍去让自己更加坚硬。
“还说什么欣赏，你刚刚想得绝对是人类还要睡觉，很麻烦吧。”这句也是真心话。坚定与强硬，绝不可以露怯。
“不，”塞巴斯蒂安看向他小小的主人，微笑着歪了歪头，“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的声音就像黑丝绒缎带一般醇厚，又带着无奈的坚定。
“我刚刚想的仅仅是安静地靠在我身上睡觉的少爷，与白天的模样不同，真是难得的可爱呢。”
按照约定，他不会对他撒谎。而此时此刻，他也不想有所隐瞒。
“虽然以人类的身体活着确实是很麻烦的一件事，但是这并不是少爷您软弱的地方。”塞巴斯蒂安将手放在胸前，微微低头，“相反，会让少爷您觉得您正常的需求是不够坚强的表现，是我作为凡多姆海伍家执事的失职。”
“迷茫、软弱、恐惧、悲伤、彷徨……或许我对其他的人类依旧有所鄙夷。但唯独对您……”，他抬起眼睛，细长深邃的眼睛里是忠诚与喜悦的漩涡，仿佛要将对面的主人卷入其中。
塞巴斯蒂安回想起了他站在床尾，无言地等待少爷入眠的夜晚。啊，少爷，无需在困意袭来时掩饰，我注视着您的坚强，我也早已知晓您的脆弱。担心是不必要的，因为……
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希望能成为您的助力。”
命运的天秤在不知不觉间变化着砝码，在它平衡之际，不知是否会有人为之惊讶。虽然它现在还在摇晃，但起码在今夜，他们达到了一个可以安心入睡的平衡。
“所以请无需担心，充足的睡眠才是好身体的关键。”
塞巴斯蒂安整理好夏尔披着的外套，轻轻地转身回到原来的位置，等待那小小的主人再次回到自己的肩上。
“在到达终点前，还请好好地靠着我休息。”
-END-

哇，爱了爱了，好细腻啊